雪水。
羌人们终于躲开盘问的北狄兵, 如释重负,在阶前席地坐下。顾昔潮也不让人进屋,只在院子里歇脚, 燃起篝火取暖果腹。
沈今鸾环顾四周, 望着这一处看起来寻常的北地民居。
屋体以青石砌筑,顶垂脊一双鸱吻鸟兽,正脊砖雕饰以莲纹, 梁檩悬有部落的毡包。
只是房门紧闭。
趁顾昔潮与莽机等羌人商议探入牙帐之事, 没注意到她, 她踮了踮脚, 小心翼翼地穿墙入内。
屋内胡凳桌椅, 床榻几案,一应俱全,精致考究, 又颇有几分京都洛阳的风格。虽然不能与京都那些恢弘的建筑群相比,却也小巧干净。
说来奇怪, 此地陌生,幽暗异常,却让她觉得莫名心安。
里头没有点灯,却有星点的光,其中一处黯淡的光里,火星子“噼啪”一声裂开来。
眼前的光不是灯,而是燃烧的香烛。错金瑞兽铜炉里只剩下三枚细细的香杆,半身埋在灰白的余烬里。
一方长桌上,除却一座香炉,背后的一片全被一张暗色的罩布盖住了。布下可见高高低低的轮廓。
依照形态判断,应是一排又一排的神位。像是一座祠堂,只是不知供的是谁。
一方供桌纤尘不染,可这罩布早已陈旧,褪色成暗淡的红,连边缘的流苏都抽丝了,看起来没有十年也有七八年了。
沈今鸾只随意挥了挥长袖,有一道阴风穿堂而过。罩布轻拂如红浪,底下数十座灵位的轮廓时隐时现。
罩布的边缘,如波澜将起,在灵位之上微微拂动,摇摇欲坠。
“嘎吱——”
堂前的大门却开了。有人来了。
那道身影抖落氅衣上的一身霜雪,才跨入门槛,朝她走来。
男人眼窝深邃,眉宇浓黑高挺,在眼底扫下深深的暗影,显得沉郁莫测。
不是顾昔潮又是谁。
眼看罩布就快抖落下来的时候,一双手精准无误地覆在翻起的布边,将它又重新盖好。
“不请自入,不是君子所为。” 顾昔潮将罩布盖得严严实实,一丝缝隙都不让她探查到。
被抓个现行,沈今鸾面色红一阵白一阵,收了探过去的手,拢在袖中:
“我才不是什么君子。”
顾昔潮径直掠过她,走向供桌,氅衣随着他的步履拂开来。
他的怀中,竟藏着一枝含苞待放的粉白桃枝。
是春山桃。
外头又下起了春雪,他发鬓上满是雪白,揣在怀中的桃花却新鲜娇嫩。
携花而至,连肃杀的眉眼也恍若变得有几分温柔。
他在供桌上,开始侍弄纷杂的枝叶。
长年握刀的手拈花有几分笨拙,一套醒花的动作却极为熟练,最后将这枝春山桃装入瓷瓶,置于桌上,供奉灵位。
沈今鸾呆愣了半晌,一瞬万念。
“喂,顾九,这花插瓶前要醒花,茎枝也要斜着剪,再浸入水中,多余的花叶剪去,才能开得久……这是我二哥从北疆给我带回来的春山桃,若是不开花全赖你。”
“沈十一,你真麻烦。”
面对小娘子指点江山,英气的小少年一脸不耐烦,却仍是依照她的指令,笨手笨脚地摆弄她心爱的春山桃。
父兄战死,世家攻讦。三万人的血债,敌对的立场,一道天然的鸿沟隔断了少时相伴的情谊。
这么多年过去了,没想到顾昔潮侍花的手法比之当年纯熟了不少。沈今鸾心中难言的沉闷,转身望向窗外。
院子里栽种的那几棵花树,就是春山桃。
她震惊之余,转念一想,云州昔年各家各院都种有春山桃,赏花酿酒。此地有栽,也算是寻常。
沈今鸾心中不定,仍是满腹狐疑,又问道:
“这里究竟是何处?”
顾昔潮道:
“此地是我私宅。”
沈今鸾更加疑惑。
顾昔潮怎会在云州有这私宅?
氤氲的香火里,顾昔潮似是看出来她的疑惑,回道:
“为了寻我大哥,我曾数度出入云州。”